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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勇强:旁观(新人文小品小说)

古代小说网 古代小说网 2021-07-17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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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其元年轻时在杭州读书,常去隔壁豆腐铺买豆腐皮包子吃,一半是因为豆腐铺老板的女儿长得漂亮。但他是规矩人,发乎情,止乎包子而已。

那日早上,他又去买豆腐皮包子,忽听见里一片哭声,原来是老板的闺女死了。只听老板恨恨地说:“都是什么《红楼梦》害的,小女整天捧在手里看,哭一会儿笑一会儿,得了魔症似的。我一怒之下烧了书,她竟说我烧杀了她的宝玉。那引大家做梦的人就该烧杀。”

陈其元与学中朋友说起此事,朋友说:“《红楼梦》还是好的。”

陈其元摇头叹息道:“《红楼梦》固然有好处,奈何世人读不出。比如探春说,我们这样人家,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,何等快乐,殊不知说不出来的烦难,更利害。这就是旁观者未必清。豆腐铺女儿大约就只看到人家的势派与缠绵,移了性情,就不可救药了。可惜,可惜!”

那朋友说:“你莫非不是旁观者?”

陈其元笑道:“余家原是‘一门三宰相,四世五尚书’的望祖,先祖曾如小说中甄家一样接过驾,圣祖驻跸又赐名的‘安澜园’也曾名扬天下,可惜后来第宅焚毁,宗族零替。说起来,我也可以写一部《红楼梦》,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。”


2


陈其元以资选为训导,虽不甚荣耀,到底也算条出路。赴任与赴考不同,心中甚是轻快。

陈其元想起父亲讲过,当日孙尔准以闽浙总督阅兵,千夫拥护,万众观瞻,声势赫奕一时。父亲去船上拜谒,孙尔准说:“三十年前,以诸生携一仆归家,扁舟泊此。今虽风景如昔,而意兴转觉不如昔时。”父亲说:“封疆任重,此心不免忧劳吧?”孙尔准却说:“不是啊。”说着,指着案头一件刚收到的朝廷密件说:“外人看我这总督如何荣耀,却不知我心中苦恼。此一件事,令我措置,万分为难呢。”那份密件究竟是什么内容,孙尔准没有明说,父亲也不便问。

后来,陈其元听到一个传说,孙尔准从越南回到京城,待漏宫门外。和珅看他手中有个鸽子蛋大小的明珠,便向他索要。孙尔准说:“我昨天已将此物奏明皇上,一会儿就要当面呈进。”和珅冷笑道:“开玩笑啦,公何必如此小心眼。”没过几天,孙尔准又碰到和珅,他说:“我昨天也得到一珠,不知与公所进奉者是否相同?”孙尔准一看,正是前日他那明珠。他很纳闷,不知和珅是如何得到它的。

陈其元想,这种传说虽不可信,但孙尔准贵为总督,却不开心,未必没有这种秘辛。一个人无论如何德高望重,内心总会有说不出的苦恼,倒不如年轻时了无牵挂简单。


3


陈其元因办事干练,颇得李鸿章、左宗棠、丁日昌等人赏识,而他与江苏巡抚丁日昌最谈得来。

那日,陈其元去巡抚衙门,丁日昌指着一地收剿来的小说曲本说:“近来兵戈浩劫,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,默酿其殃。若不严行禁毁,流毒伊于胡底?”

陈其元想起豆腐铺老板的女儿,说:“《红楼梦》描摩痴男女情性,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,令人目想神游,贻祸不浅,最当禁毁。”

丁日昌说:“没想到你竟有这般见识,了不起,了不起!”便在查禁“淫词小说”的通饬令中添上了《红楼梦》。

第二年,丁日昌将陈其元调任青浦县令。


4


陈其元上任不久,就遇到了一个大案。三个英国人买了条船,雇了若干中国人,在淀山湖中抢劫地保钱粮船,刚好有巡缉炮船经过,哨官下令追贼。英国人立于船头,以手相招,作出退还赃物的样子。等炮船驶近,他们却突发手枪,打死哨官及巡缉多人,并将炮船上的东西掠走。

陈其元赶到现场,洋盗已逃走,只见尸骸狼藉,惨不忍睹。

回来的路上,他在车上一直思考如何缉凶,一点头绪都没有,懊闷欲死。

因路途颠簸,陈其元命停车在路边茶摊喝茶,小吏高喝闲人回避。

两个在道傍的择菜的婆子,见陈其元相貌堂堂,官仪稳重,议论道:“此不知前世如何修行,乃能修到如此。”

陈其元愕然地想,人的看法竟有天壤之别。小民旁观,县老爷威风凛凛,自然是显贵的了。她们何尝知道,自己此时想的却是,下辈子都再不要到此做知县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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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其元赏五百金以捕贼,不到一个月,逃匿上海、宝山等地的劫匪相继落网,一个流窜到香港的英国人也被捕了。

陈其元特去上海参加会审,情真事确,中国从犯俱画押招供,但英国人却不肯承认。因洋人不受中国羁禁,他们被关押在于英国领事衙门,单等香港之犯解到定案。没想到香港领事以“中外不相统属”,中国方面的公文使用了不礼貌语言,竟将凶犯开释,而上海领事也随之将在押凶犯放了。

劫案中有炮船弁勇暨乡民十一人死,无从取偿,令陈其元愤填胸臆,却也无可奈何。他想起丁日昌将近来兵戈浩劫归咎于小说的诲淫诲盗,十分在理。又想洋人为盗,大概也是被洋人的小说教坏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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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其元闷闷地出了衙门,见几个衙役坐在台阶上,一边就着摊在地上的花生米喝酒,一边聊天。只听一个衙役正说得热闹:“听说孙尔准是个胖子,一顿能吃一百个鸡蛋和馒头。闽浙阅兵时,泉州太守送给他一百个大馒头,一百个卷蒸,一品锅内还有双鸡、双鸭,他全吃了,抹抹嘴说:‘我阅兵两省,只有在泉州才得一饱。泉州真是个好地方!’如此能吃,真是好福气啊!”

另一衙役说:“他的胖,想必就是吃出来的。听说他夏天苦热,在大缸里装满了井水,把身子都泡在里面,只露口鼻在外面呼吸。这到底是享乐,还是受罪呢?”

又一个衙役说:“享乐也罢,受罪也罢,我们说着别人家的闲话,正好下酒。”

陈其元听了哈哈大笑道:“你们几位好是自在。”

衙役见是县令,都站了起来。一个说:“老爷取笑了。老爷看小的们自在,与小的们换换?让小的们也乔坐衙,威风一回。” 另一个忙拦住道:“满口胡柴! 他是喝高了,老爷不要与他计较。”

陈其元自然不会与衙役计较,但他觉得衙役“我们说着别人家的闲话,正好下酒”的话,虽属闲谈,却十分冷峻,又觉得此语耳熟,想了半天,终于记起是《红楼梦》中冷子兴说过的。他想,衙役肯定没看过《红楼梦》,竟是《红楼梦》所写,暗合了世态人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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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,陈其元去勘案,微服步行,在村口中遇一老太婆。

老太婆问:“今日官来此,是跟着县老爷来的吗?”

陈其元佯为不知,问她县令好不好。

老太婆道:“老爷好不好,天知道,但有一件事太坏! ”

陈其元惊讶地问是什么事,老太婆说:“我们这里每年春日都有演戏的,这个老爷来了以后,就不让演了。”

陈其元说:“演戏徒费财力,县令禁戏,是念百姓生活艰难,看一日戏费钱数百文。”说着,指着老太婆身上的破衣服说:“有那闲钱,何如到冬天给自己制一新棉袄?”

老太婆道:“你却不知百姓的苦处,正因为日子艰难,才要看戏解闷。还有,我那不肖的儿子就在戏班唱戏。一禁戏,断了生计,还谈什么制新棉袄。”

陈其元不禁哑然,暗自思忖,只道为百姓好,没想到却是好心办坏事。看来,旁观者不能设身处地,终未必能清。


8


一日,陈其元整理家史,发现远祖原来也是做豆腐生意的,不免又想起了那个豆腐铺老板的女儿。

晚饭时,与家人提起豆腐皮包子,女儿说:“《红楼梦》里也有。第八回叙宝玉问晴雯道:‘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,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,我想着你爱吃,和珍大奶奶说了,只说我留着晚上吃,叫人送过来的,你可吃了?’”

陈其元说:“这是朝廷禁书,你从那里看到的?又看得这么熟?”

妻子说:“还不是你禁书时,收了一部回来。”

女儿:“《红楼梦》好看,也不是你们说禁就禁得了。”

陈其元问:“你说好看,好看在哪里?”

女儿说:“我也不知好在哪里,只觉得写的都是身边的事,让人越琢磨越有意思。比如宝玉两个丫环,宝玉给晴雯带了豆腐皮包子,袭人却得到了元妃的酥酪。那时节,她两人看对方,究竟是谁更羡慕谁?”

陈其元一时无语,忽然觉得,《红楼梦》中果真有许多道理可以给旁观者借镜,也许是不该禁的。

2018年6月29日于奇子轩

附  记


本篇素材多出于陈其元《庸闲斋笔记》,依次如下——

卷八《红楼梦之贻祸》:淫书以《红楼梦》为最,盖描摩痴男女情性,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,令人目想神游,而意为之移。所谓“大盗不操干矛”也。丰润丁雨生中丞巡抚江苏时,严行禁止,而卒不能绝,则以文人学士多好之之故。余弱冠时,读书杭州,闻有某贾人女明艳,工诗,以酷嗜《红楼梦》致成瘵疾。当绵缀时,父母以是书贻祸,取投之火,女在床乃大哭曰:“奈何烧杀我宝玉!”遂死……

卷十《富贵中之苦境》:“旁观者审,当局者迷”,古语也……独有富贵纷华中之苦境,则只当局者自喻之,旁观者不能知之也。昔金匮孙文靖公,以闽浙总督来嘉兴阅兵,千夫拥护,万众观瞻,声势赫奕一时。先大夫谒于舟次,公言:“三十年前,以诸生携一仆归家,扁舟泊此。今虽风景如昔,而意兴转觉不如昔时。”先大夫对以“封疆任重,此心不免忧劳耳”。公曰:“非也。”因指中间供奉新到之廷寄曰:“外人观总督如何荣耀,而不知总督心中之苦恼。此一件事,令我措置,万分为难矣。”然所为何事公卒未明言也。同治己巳,余令青浦,有洋人为盗,在淀山湖中拒捕,杀炮船哨官都司一人,炮勇七人,百姓三人。余往勘验,盗已远。尸骸狼藉,无可如何。姑令收殓,再行缉凶。归时,在舆中筹画此案,中心懊闷欲死。然呵殿驺唱如故也。中途遇二老妪避于道傍,指余啧啧相谓曰:“此不知前世如何修行,乃能修到如此。”余闻之,默念我方恨今生何以不修做此知县;而彼乃羡慕谓前世修来者,何见解之相左耶?忽忆孙文靖公事,不禁为之失笑。则“旁观者审”一言,犹为未的也。

卷七《孙文靖公》: [孙尔准]公身肥大,健啖,食鸡子及馒头可逾一百。尝阅兵至泉州府,太守崇君福馈以馒首百,卷蒸百,一品锅内双鸡、双鸭,公尽食之,告人曰:“我阅兵两省,惟至泉州乃得一饱耳。”幼年身肥,夏日苦热,则以大缸满贮井水,身浸其中,仅露口鼻以为乐……

卷三《地方官微行之利弊》:……在青浦时,至金泽镇勘案,微服步行,村落中遇一老妪,妪问余曰:“今日官来此,先生其随官来者耶?”余佯为不知,询其故,妪以勘案告。余因问其官之贤否,妪曰:“官甚好,但有一件恶处。”余惊问之,则曰:“我处每年春日演艰巨,自此官到来,禁不复作耳。”俄而驺从毕集,妪惊,余慰之曰:“妪勿怪,我之禁戏,乃以兵燹之后为若等惜物力也,与其看一日戏费钱数百文”,因指其身之敝衣曰:“何如到冬日制一新棉袄乎?”妪笑,余亦笑而去。

卷一为陈其元自撰家族史,篇中所涉相关事迹,均截其语叙述,非无据之言。洋盗案卷十《淀山湖洋人劫案》述之甚详,兹不备引。

另,孙尔准与和珅传说据李岳瑞《春冰室野乘》卷上:孙文靖士毅归自越南,待漏宫门外,与珅相直,珅问曰:“公所持何物?”文靖曰:“一鼻烟壶耳。”索视之,则明珠一粒,大如雀卵,雕成者也。珅赞不绝口曰:“以此相惠可乎?”文靖大窘曰:“昨已奏闻矣,少选即当呈进,奈何?”珅微哂曰:“相戏耳,公何见小如是?”阅数日,复相遇直庐,和语文靖:“昨亦得一珠壶,不知视公所进奉者若何?”持示文靖,即前日物也。文靖方谓上赐,徐察之,并无其事。乃知珅出入禁庭,遇所喜之物,径携之以出,不复关白也。其权势之恣横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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